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当中,爱情与血统是两个关键词。
什么是关键词?就是我们可以从这样的概念中解读出比一个时代表面生活更多的内容来。研究历史要注重细节,研究文学又何尝不如此呢?新批评的理论当中,就有细读一说,可见中西方在这方面都是相通的。我们现在不可能把话说尽,但我们可以从一些细节入手,来观察我们时代文学曾经有过的命运。
去年什么时候,我从报纸上见到了这样一则消息:陈强向谢晋道歉。道什么歉呢?原来电影《红色娘子军》中有一段吴琼华和洪常青的爱情戏,陈强怕事,建议删掉了,谢晋本来不同意,但迫于压力,还是退让了。《白毛女》的最初版本中也有喜儿和大春的爱情,到后来,这些都没有了。那时文学作品中的爱情已经开始成为一种新文化,尤其是正面人物,他们的爱情生活和革命逻辑必须是一致的,就像《青春之歌》和《苦菜花》中所写的爱情那样,在当时作家的笔下,革命者如果有爱情的话,也只能发生在同志之间。阶级意识要高于一切,而阶级意识通常又被狭隘地理解成是由血统所决定的。这就是为什么《青春之歌》里林道静的血统里要有农民的血(林道静是她父亲逼奸农民的女儿黑妮所生的);《苦菜花》里农民的儿子德强爱上地主的女儿杏莉,同样道理,作家还要让杏莉的血统里有长工的血(杏莉是她母亲和长工私通后生的),这些小说情节在作家来说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但对于后面的研究者来说,他们就有可能解读出比小说本身更丰富的社会内容。可以这样说,那一时期的文化使很多作家的写作受到了影响,他们把本来鲜活的生活统统简单化了。浩然在他的长篇小说《艳阳天》里写萧长春和焦淑红的爱情也只是躲躲闪闪地写,到了《金光大道》就连躲躲闪闪也没有了。马烽在他的回忆录《京华七载》里曾说到这样一个细节,他为了写作电影《扑不灭的火焰》曾在山西的一个农村体验生活。这个电影是写民兵抗日的,里面的人物蒋氏三兄弟,只是一心为了抗日的英雄。马烽说:“由于这部影片的拍摄,自然而然就引起了汾阳县委和地委的重视。他们很快就在唐兴庄兴建了一座蒋三儿弟兄们的烈士陵园,花钱雇了一个人专门帮蒋大妈料理生活,还将蒋三儿和一个相好的寡妇所生的女儿治疗好肺病,保送到中学读书。”(《山西文学》1999年第3期第30页)从马烽的回忆中我们知道,那时的抗日英雄蒋三儿还有这样传奇的经历。马烽几十年以后的回忆录中还记住了这个细节。但我们在马烽当年所写的电影中却没有看到这样的情节。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对这样的细节视而不见,或者看见了又意识不到将它写进作品中去,或意识到了而不能写进作品中,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痛苦的。